波特蘭樂社戰時援華 今朝傳承粤韵薪火

粵聲社的花旦和演員在2016年慶典後的大合照

演員在2016年的波特蘭華埠歷史展中的粵劇文化藝術交流音樂會中

 

粵聲音樂社由波特蘭華人移民於1942年創立,當時旨在為中國抗戰籌款。時至今日,儘管會員人數日減、年輕一代興趣有限,該社仍透過定期排練及社區推廣,堅持傳承粵劇藝術。

現年退休的波特蘭會計師余秀蘭(Shirley Yee),一直自覺堅強爽直, 丈夫甚至形容她有時候「寸嘴」。因此,當她登台飾演中國古代不讓鬚眉的巾幗英雄時,毫無違和感。

「我想唱一些能夠展現女性優點的曲目 ⋯ 一個勇敢、渴望與男性平起平坐、而且非常聰穎的角色。」她透過英語這樣說:「我喜歡唱那些我自己也嚮往成為的角色的曲目。」

她飾演的貂蟬,是中國古代四大美人之一,以傾國傾城之貌及對權貴男性的影響力而聞名。雖然貂蟬屬虛構人物,但她在600年前的經典小說《三國演義》中擔當重要角色,故事背景為東漢末年的動盪時期。

去年八月,余氏與丈夫在波特蘭華埠的中華會館大禮堂演出《群英會之小宴》,該劇取材自《三國演義》情節。

是次演出為粵聲音樂社周年活動之一。該社於1942年由早期華裔移民創辦,當年演出以愛國為主題,旨在籌款聲援中國抗日戰爭。

這齣長約半小時的粵劇,貫徹粵聲音樂社創社時所秉持的愛國精神。劇中,余秀蘭飾演的貂蟬忠於漢室,憑藉自身溫婉柔順的外貌與魅力,成功協助推翻篡權的董卓。

「小貂蟬,輕移蓮步,步移步,一步一步一步,百花堂前。今夜裡,笑靨藏刀,計運連環手段。」余氏以粵語唱出角色內心戲。

余秀蘭於1960年代末初次來到美國,先後就讀堪薩斯大學及俄勒岡州立大學。她在英國殖民統治下的香港土生土長,青少年時期接受西方音樂訓練,包括鋼琴及合唱團。但儘管自小聽到鄰居收音機傳來粵劇曲調,她坦言當時並不感興趣。

「我們當時被灌輸的觀念是:要在生活上出人頭地,就必須精通英語和西方音樂。」她回憶當年香港的殖民地文化時說道。

直到多年後來到波特蘭,她才得以重新接觸粵劇,並從此深深愛上這門藝術。她是在丈夫的朋友引薦下加入粵聲音樂社,自此展開與粵劇的不解之緣。她發現粵劇譜曲並非使用「Do-Re-Mi」西方音符,而是以漢字記譜,令她大感驚奇。

「我非常喜歡粵劇,因為其唱詞非常具詩意。」她說:「許多中國戲曲作品都帶有一定的歷史背景 ⋯ 而且結局往往是『善有善報』。」

「這些劇情令人感到快慰,讓人相信高尚的品德、對國家的忠誠以及人際間的善意終將戰勝一切困厄。」

粵聲社的樂師們,前排最右吹色士風者為社長李國傑

余秀蘭(左)2016年在歷史協會的演出

粵劇的世界之旅

粵劇於2009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列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。它融合音樂、唱功、武打、特技與戲劇表演,演出配以弦樂、敲擊樂器,服飾華麗、臉譜講究,深受華南地區民眾喜愛,常見於廟會、節慶與社區活動中。

歷史學者對粵劇起源眾說紛紜,但普遍認為此劇種於16至18世紀間,由多種地方戲曲傳入廣東後逐步融合演變而成。

有趣的是,早期粵劇演出多以官話演唱,直至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,始改以粵語演唱,展現鮮明的地方特色。此後,粵劇累積大量以歷史故事為本的劇目,成為南方戲曲文化的代表。

得州大學聖安東尼奧分校的歷史學者伍榮仲(Wing Chung Ng)研究粵劇逾20年。他指出,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,許多華人移民皆為粵語使用者,他們把粵劇帶到北美洲,成為唐人街的主要娛樂之一。

當時,中國及香港的專業戲班、以及本地培養的業餘音樂人,在華人社區演出粵劇。對於被種族歧視、生活受限制的移民而言,粵劇成為難得的精神寄託與文化連繫。

「在排華年代,華人移民大多只能局限於唐人街那種幾近零散的聚居地,無法接觸主流社會提供的娛樂活動。」伍榮仲透過英語表示。「所以,只要有機會欣賞粵劇,他們一定蜂擁而至;如果有戲班來到當地,他們肯定會去捧場,好好享受一番。」

伍氏亦指出,1949年前,尤其是在1920及30年代中日戰爭爆發打亂人流物流之前,廣州和香港的許多專業粵劇戲班及相關行業均十分活躍。這些活動大致持續至1949年,當時政權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後,社會及政治局勢隨之出現重大變化。

現今粵聲音樂社仍保存的許多戲服和旗幟,上面標籤及繡製地皆為廣州或香港。伍氏認為這些戲服和旗幟最初很可能是在1930年代中期至1940年代初期進口,經由巡迴至北美洲最古老華埠所在地三藩市的專業戲班間接帶來。

「他們會帶着一箱箱的戲服和其他道具隨團而來。」他說:「後來,一些戲班離開北美洲時將部分戲服留下,因此美國和加拿大的一些博物館至今仍收藏有這些戲服。」

粵聲社的金童玉女,羅麗嫦(左)和鄺秉麟(右)

昔日的戲服

可惜的是,粵聲音樂社未能保存所有曾擁有的戲服、橫額和頭飾。據社員估計,這些珍貴物品中約有九成半隨歲月流逝而散失:有的毀於火災與水災,有的在多次搬遷中遺失,甚至有些被直接棄置。

儘管如此,至少一件珍貴文物仍得到保留:在音樂社的儲物空間中,一個古董蒸汽船載貨箱內收藏着一套繡有青龍圖案的銀白色戲服。戲服內縫有一張標籤,顯示該服裝產自廣州黃沙,而當地是粵劇戲班與戲服裁縫歷來雲集之地。

值得一提的是,在一張攝於1942年、亦即粵聲音樂社創立當年、演出結束後所拍攝的合照中,有位演員所穿戲服上的繡龍與圖案,竟與現存戲服上的完全相同。

粵聲社現時最年長的成員李國傑(John Lee)1950年由台山遷至波特蘭,由在當地經營雜貨店的祖父擔保移民來到美國。他少年時即加入音樂社,跟師傅學習樂器。

「我年少時對音樂有興趣,聽樂師們玩音樂,跟他們學習,樂師見我聰明就教我玩音樂。我會玩幾種樂器。」他以台山話憶述。

他又記得數十年前在香港結婚時,戲班師傅曾告訴他龍袍象徵的意義:「只有皇帝可以穿着龍袍。」

此說確有史實根據:明、清時代,龍袍乃皇帝專用,象徵至高無上權力。不過,一些王公大臣亦可穿着外觀與龍袍相似的蟒袍。

在去年八月的周年演出中,粵聲音樂社主席鄺秉麟(Richard Kwong)身穿中國製紅底金蟒袍,飾演駙馬周世顯,與副主席吳周巧仙(Cindy Ng)所飾演的長平公主合演《帝女花之香夭》。該劇講述兩位戀人在婚禮中殉情,以毒酒明志,抗議滿清入侵,為粵劇名作之一。

鄺秉麟1957年生於香港,自小受祖父薰陶愛上粵劇。雖然父親反對,將他送往英國留學,但他多年從事工程界後,在美國重拾對粵劇的熱情。他在2008年加入粵聲社,曾參與為四川地震籌款的演出。

鄺氏與一眾比他年長的社友幾乎每逢週末都在排練,至今已持續近20年。現時他們在波特蘭華埠博物館內的一個空間排練,該博物館就在中華會館大樓對面。

社團成員至今仍深情緬懷創會前輩們的堅持:他們多是餐館或洗衣店的藍領工人,即使每天勞碌工作,仍風雨不改地於每周一晚聚會,苦練至周二凌晨,只為一份對粵劇藝術的熱愛。

復興的曙光

然而隨着不少資深成員相繼辭世,鄺秉麟如今對粵聲社的未來感到憂心:年輕一代鮮少有人有意加入,觀眾亦以長者為主。

鄺氏坦言,要在波特蘭維持粵劇的生命力是一場「艱鉅的戰役」;畢竟每首粵曲長達半小時,連他自己的家人都難以接受。

「連我兒子都不喜歡。我在家練唱時,他會說:『爸,閉嘴!別唱了!你回浴室唱去!』」他以英語笑言。

「現代人習慣了節奏急速的生活…例如刷TikTok影片。如果一首歌兩分鐘內還沒唱完,就已經沒人有耐性聽了,更別說要花半小時去聽一段唱腔,簡直是種折磨。」他補充說。

其實,粵劇的傳承從來並非易事,即使在中國亦然。1966至1976年文化大革命期間,傳統藝術形式遭到殘酷打壓:凡是不符合當時政權意識形態的演員、編劇和劇場工作者,不是遭受迫害,就是被監禁,甚至下落不明。

而在殖民地時期的香港,1950至60年代正是粵劇黃金時期,當時全城劇院場場爆滿。直到1980年代,粵劇才於中國大陸漸漸復甦。

近數十年來,隨着現代化進程及新興娛樂形式的興起,粵劇在香港與中國大陸的傳承面臨新的挑戰。為應對這些困境,廣州與香港的地方政府陸續推出各項保育措施,包括設立專上教育課程,以培育年輕演員。

在香港,專業戲班及高等院校設立了多項課程,讓中學生有機會接觸粵劇藝術。今年初,更有戲班為粵劇注入現代元素,製作一齣以當代國際政局為背景、由美國總統特朗普以粵語演唱的劇目,顛覆傳統以古代中國為舞台的設定。

得州大學歷史學者伍榮仲承認,讓北美的年輕一代接觸並認同粵劇,依然是一項艱難的任務。語言障礙以及缺乏對這門藝術的個人情感聯繫,是其中的重要障礙。

但伍榮仲仍對粵劇的未來抱持希望。

「(粵劇)是不會消亡的。」他說。「我鼓勵對它不熟悉的人,不妨給自己一個機會,走進劇院親身感受。這是一種令人驚艷、內容豐富且極具層次的表演藝術。」

而在波特蘭,余秀蘭與粵聲音樂社的成員正身體力行,走出華埠,向更廣泛的社區分享他們對粵劇的熱愛。過去10年來,他們曾在俄勒岡歷史學會、華人服務中心等地演出,並與北美洲各地的粵劇團體合作,為音樂社注入活力,延續傳統。

儘管音樂社的成員人數遠不如昔日,余秀蘭仍然充滿信心。

她說:「無論誰留下來,我們都會盡力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。最終,音樂社一定會重新振作,重現光芒。」

演員們盛裝的演出

 

本報道的英語原文由俄勒岡公共廣播機構(Oregon Public Broadcasting)首次刊登,中文版由司徒永業翻譯。如欲閱讀英語原文報道及觀看隨附的紀錄片,請點擊相關連結。